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起风了(出书版完结) 作者:(日)堀辰雄 著,岳远坤 译 编辑推荐   ★ 宫崎骏动画生涯收官之作《起风了》原著小说   ★ 芥川龙之介唯一弟子、新心理主义大师堀辰雄代表作   ★ 野间文艺翻译奖得主岳远坤倾情翻译   ★ 超值精装收藏版,著名设计师精心手绘封面,超值价格   ★ 日本高中国文课本必选之作   ★ 这个故事,献给对未来抱持着不安的现代人。——宫崎骏 内容推荐   《起风了》是宫崎骏收官之作原著。男主人公陪伴身患重病的未婚妻节子,前往深山中疗养,携手度过节子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在与世隔绝的八岳山麓,抛弃俗世的喧嚣,他们的生命中只余下彼此。爱情在这至美之景中愈发深邃。他们共同体味着生之幸福,又为这幸福染有死亡的阴影而悲怆…… 序曲   那些夏日,当你聚精会神地站在长满芒草的草原中绘画时,旁边一棵白桦的树荫下,总会躺着我的身影。日暮时分,你工作完毕,至我身畔,彼此挨肩搭背,遥望远方,边缘带暗红色的积雨云已覆盖了地平线。从暮色苍茫的地平线方向望去,仿佛有什么事物将要诞生了……   就在那些日子中的某个午后(彼时已是近秋),我们将你未完的画作,随意地立在画架上,躺在那棵白桦的树荫下品尝着水果。云朵细碎如沙,流布于天空。这时,意想不到地吹起了风,不知由何处来。从我们头上的树叶缝隙间瞥见的蓝色天空,伸缩不定。大概是同时,什么东西突地倒下的声音自草丛里传入耳中。那响动似乎是我们随意立在那边的画作同画架倒下了。你立刻便要起身去看,但我强行拉住了你。一瞬间,我绝不愿失去眼前一切,绝不愿你离开。你依从了我。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这诗句忽然冲口而出,我一面将手搭上你紧靠我身的肩膀,一面在口中重复吟诵着。你随即挣脱开来,起身离去。油彩尚未干透,此刻粘满草叶。你再度将画作立于画架上,尽力用调色刀刮除着草叶。   “啊!如果你父亲瞧见咱们这样子……”   你扭头望向我,微笑中带着些许暧昧。   “再有两三日,父亲便回来了。”   某天清晨,当我们在森林中散步时,你突然这么说道。我略感不快,沉默着。于是你望着我,用稍显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说:   “如此一来,就很难在一起散步了。”   “散步而已,想来没什么问题。”   我的不快依然存在,尽管已察觉到你投来不安的目光,但我仍装出对头上树梢发出的沙沙声更关注的模样。   “父亲要我们分开,否则他就离开我。”   终于,我用可以说是焦虑的眼神,回视着你。   “那样的话,就是要我们分手么?”   “实在别无他法了。”   你说着这些话,带着勉强的微笑,仿佛已下定了决心。啊,那个时候你的脸色,还有嘴唇的颜色,都显得那样苍白!   “为何会变成这样?看来是将一切都交由我做主了……”我带着深思苦想的神情,稍稍走在你的前面,山道狭窄,满是裸露的树根,行走甚为艰难。那儿的树丛望去颇深,空气冷冽寒峭,小沼泽处处都是。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待今夏才偶然相遇的我,你都如此顺从,那么面对一直不停支配着你的父亲,你岂不是会更加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托出去?难道不是吗?……   “节子!如果你是这样的女孩,我会愈发愈发地喜欢你。等我对生活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不管怎样都要娶你。在此之前,你保持现状留在父亲身边更好……”这些话我只默默地对自己说,却又似乎打算求你答应,猛地将你的手握住。你听凭我握着你的手,我们就这样紧握着,在一个沼泽前停下脚步,默然无语,用难以言说的心情彼此凝视。阳光竭力钻过数不清的树枝交错的矮灌木间隙,稀疏斑驳地照在我们脚下小沼泽底部的凤尾草上。从树间散射出的光影,在若有若无的微风中摇曳着。   两三天后的某个黄昏,我在食堂,见到你同前来接你的父亲一道用餐。你稚拙地背对着我。肯定是由于父亲在你身旁的缘故,令你几乎无意识地摆出这般模样与动作,使我觉得你就像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小姑娘。   “即使我呼喊你的名字……”我低声对自己说,“你也不会朝这边望上一眼吧!就好像呼喊你的人不是我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无聊地出外散步,完后回到旅店,又在无人的庭院中踱步。山百合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我呆呆地注视着旅店还亮着灯的两三个窗口。随后似是起了薄雾。仿佛对雾有所惧怕,窗口的灯光次第熄灭了。当我认为旅店即将陷入完全的黑暗时,一声轻响,一扇窗缓缓打开。一个年轻姑娘好像穿着蔷薇色睡衣,凭依在窗口边缘,探出身。那正是你……   在你们离开后,随着光阴日复一日地流逝,我的心中充满了类似悲哀的幸福感。这种氛围,今日依然能清晰地再现于我心。   我终日自闭于旅店中,继续着曾经为你而长久抛开的工作。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我竟能安安静静地埋首工作中。不久季节完全更替,到了终于要出发的前一天,我走出旅店大门,开始了久未进行的散步。   秋天令林中所见的一切变得杂乱。树叶凋零的树木,使得无人居住的别墅阳台,显露在丛林前方。菌类潮湿的气味与落叶的气味混杂着。这样的季节更替实在出乎意料——与你别离后,时光不经意地流逝,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我心里的某处,确信同你的分离仅是暂时的。是否因为如此,才令这样的时间推移,对我来说具有了与过往全然不同的意义呢?…… 那样的事,在我明白无误地确定前,所感觉到的都只是难述的迷离。   在十几分钟后,我已踱到森林的尽头,眺望着宽广的远方地平线,一面踏入芒草丛生的草原。接着我在旁边一棵满是黄叶的白桦的树荫下躺卧。此处就是那些夏日里我注视着你绘画,并像现在这样躺卧着的地方。彼时经常被积雨云遮没的地平线,现在则是逶迤不知何处止的遥远山脉,映衬在随风轻舞着雪白芒穗的芒草之上,轮廓清晰得一一可见。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方山脉的身姿,将它们全部牢牢默记。一份长期以来就在内心埋藏的,自然所给予的确信,在自我的潜意识之上开始渐渐滋长…… 春   已是三月。   某日午后,我像往常那样闲庭信步,接着顺道拜访了节子家。甫一进门,就在门旁的灌木丛中,见到节子的父亲戴着工人常戴的麦秆帽,一只手拿着园艺剪,在修剪那片树木。即便是这副模样,我也立刻认出了他,随即像孩童般拨开树枝,靠近他身旁。说了两三句寒暄话后,我就那样站着,仿佛在欣赏珍奇事物似的,好奇地望着在干活的他。——就这样全身心地融入树丛中,便会发现此处彼处的小树枝上,都有白色的东西在不时闪耀,那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啊。   “最近她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节子的父亲突然抬起头,朝向我,谈起近期刚同我订下婚约的节子的事。   “既然已经有精神了,是不是换个疗养环境?”   “那也挺好……”我含糊其辞地说,一面装出从刚才起就被眼前一朵闪耀发光的花蕾吸引并产生极大兴趣的样子。   “那你可要帮忙物色看看,瞧有什么合适的地方……”节子父亲对我此刻的样子毫不在意,接着说:“节子说,对F地区的疗养院没有任何了解。但你似乎认识那边的院长,是吗?”   “呃。”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一边将方才一直在注视着的花蕾拉到手头。   “不过,那种地方,她独自前去没问题吧?”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独自前去的。”   “可是,节子孤身一人大概不行吧?”   节子的父亲面露困惑的神情,却不瞧我一眼,猛地剪下他眼前的枝条。见此情景,我终于忍耐不住,节子父亲正等着要我说的话脱口而出。   “如果这样的话,我一块儿去也可以。目前的工作,恰好都完成了……”   我一边说,一边将挺费劲才拉到手头的开着花蕾的树枝,轻轻放手。同时,我瞧见节子父亲的脸色迅速变得光彩四射。   “果真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对你就有点抱歉了……”   然后我们就疗养院所处的山岳地区的状况进行了探讨。但是,不知不觉地,我们的谈话中心落到了节子父亲刚修剪完的树木上。此时,两人彼此间所感受到的情感是相同的,因而连这样漫无边际的谈话,都充满了趣味……   “节子该起床了吧?”过了一会儿,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是啊,该起床了吧……请!不要紧,就从那边走吧……”节子父亲用拿着园艺剪的手,指了指庭院的栅门。我努力穿过树丛,推开因被葛藤缠绕而变得颇难开启的木门,直接从院子里走到最近被隔离的病房前。这间病房先前一直作为画室使用。   节子似乎早已知晓我将到访,但对我从庭院里直接走来,却是料想不到。她把一件颜色鲜艳的外褂披在睡衣外,就这样横躺于长椅上,在手中玩赏着一顶带有细丝带、先前我不曾见过的妇人帽。   隔着法式门,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慢慢走近。她大概也已看到了我,身体一动,像是下意识地要站起身。但终究还是那样横躺着,面向我,含羞带笑地瞧着我。   “起来了吗?”我一边在门前略显慌乱地脱鞋,一边打招呼说。   “有打算起来看看,但立刻又累了。”   这么说的同时,她用疲乏且无力的手势,将那顶并无多大用处、只是随意地放在手边玩赏的帽子,随手扔向旁边的梳妆台。但帽子未落到应去的地方,而是落在了地板上。我走过去,以几乎使自己的脸触到她足尖的姿势,弯腰捡起了帽子。这回轮到我像她刚才那样,在手里玩赏起这顶帽子。   随后我终于开口询问她:“这种式样的帽子,拿来有什么用呢?”   “这顶帽子呀,虽然不知什么时候能戴,但父亲昨天给买的……挺奇怪的父亲吧?”   “这,是令尊挑选的?真是位好父亲……戴上给我瞧瞧,如何?”我以半开玩笑的举止,要将帽子往她头上戴。   “讨厌,不要这样……”   她这么说着,很不耐烦似的,半仰起身,仿佛要避开帽子。然后又像是为自己找借口般,露出柔弱的微笑。突然,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用明显变得消瘦的手,梳理起略显蓬松的头发。那手势虽然并无特殊意义,而且极自然,却充满了年轻女性的韵致,简直像是在爱抚我一般,令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呼吸的性感魅力。而后我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片刻后,我将那顶一直在手中玩赏的帽子,轻轻地放到旁边的梳妆台上。然后似有所思地一言不发,目光依然在回避着她。   “你不高兴了?”她突然仰头望着我,担心地问。   “没有。”我终于将视线投向她,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仓促地突然说道,“方才你父亲已说了,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是啊。尽管去了也不清楚何时能好,但如果能早日康复,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不过……”   “怎么了?不过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的,说出来听听吧……要是不愿意说,那我替你说吧。你是希望我和你一起去,对么?”   “没这回事。”她急切地要打断我。   但是我不理会她,采用与最初不同的、渐渐认真起来并带着略微不安的语气继续说:“……不,哪怕你说的是:‘你不来也行。’我也依然会随你一块儿前往的。可是,我虽有心如此,却又有些担忧……在我和你相处前,我就梦想过与一个可爱的女孩——就像你这样的,去到清寂的山里,过二人世界的生活。这个梦想,我之前不是向你倾诉过吗?呵,那个关于深山小屋的话,我还说那样的山间,不知该如何居住。当时你天真无邪地笑着……事实上,我认为你这次打算去疗养院,正是由于那个梦想打动了你的心……难道不是么?”   她尽力地微笑,默默地聆听着。忽然,她毫不犹豫地说:   “那些事,我早已不记得了。”   然后,用一种可说是安慰的眼神,注视着我,说:“你经常会突发奇想啊……”   几分钟后,我俩的表情都变得仿佛彼此间已若无其事,一起怜爱地望着法式门对面已经葱绿的草坪。草坪上水汽蒸腾、春意正浓。   四月已至,节子的病看上去正慢慢地进入恢复期。令人难以忍耐的一步步的缓慢恢复,反而让人觉得是真实的依据。对我们而言,这更是一种无以言表的信赖。   某日午后,我去她家拜访,恰逢她父亲外出,节子独自在病房中。那天她气色颇佳,将平时常穿在身的睡衣难得地换成了不多见的蓝色衬衫。我一见她如此穿着,无论如何都要拉她去庭院中。尽管略微刮着风,但这样的软风只会使人心情舒畅。她稍显不自信地微微一笑,最后仍然答应了我。随后她将手搭在我肩上,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出法式门,提心吊胆地走到草坪上,沿着灌木篱笆而行,进入到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外国品种、枝叶交缠难分的花丛中。在这繁茂的花丛之上,处处可见或白或黄或淡紫的小花蕾,即将绽放。我在繁茂花丛的某处停步,忽地忆起去年秋天时,她教我识花的事。   “这是紫丁香吗?”我扭头向她,半是询问地说。“那可能不是紫丁香。”她的手轻搭我肩,略显遗憾地说。   “哼……那么,到目前为止,你都是在说谎喽?”   “我可没说谎,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嘛,现在也没多少好花。”   “原来如此。但是现在花朵即将开放,才把这事坦白!难道它也是……”我手指旁边的树丛,“那个叫什么?”   “金雀儿?”她接过话。于是我们移步到那片树丛前。   “这确实是金雀儿哦。你瞧,黄色的、白色的,有两种花蕾呢。这边的白色花蕾,听说十分稀有……是我父亲的骄傲哟……”   在谈论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的这段时间里,节子的手一直不曾离开我的肩膀。与其说她疲倦了,不如说是心不在焉地靠在我肩上。之后我们就这样彼此沉默着,良久良久。似乎如此一来,便能将这像花开芬芳的人生,稍稍地挽留多些。有时微风轻柔,就像被压抑的呼吸般,从对面灌木篱笆的缝隙间挤过,到达我们面前的繁茂花丛,将树叶轻微地吹起,而后又吹过去,将那样的我们完整地留在原地。   突然,她将脸埋入原先搭于我肩的手中。我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比往常强烈得多。   “累了么?”我温柔地问她。   “不。”她小声地回答,但我逐渐感到了她在我肩膀上慢慢加重的力量。   “我身体这么弱,真是非常抱歉……”她嗫嚅着,与其说被我听到,毋宁说是被我感觉到。   “虽然你如此柔弱,却因此而令我更加爱你。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心中焦急地呐喊着,表面上却刻意装作听而不闻的模样,身体纹丝不动。她突然仰起原本背对我的脸,手缓缓地离开我肩,说:“为什么?我此刻还显得如此怯弱?最近这段日子,无论病情多重,我都不觉得有何可怕呀……”   她语调低沉,似在喃喃自语一般。接下来的沉默使令人担忧的程度更加深重。猛地,她高昂起头。我以为她将注视我,没想到她却重新低下头,用稍稍提高了的声音说:“我,不知何故突然又想活下去了……”   随后,她用似有若无的细小音量,补充说:“托你的福……”   那是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夏天,我忽然脱口而出,此后时不时总喜欢低吟的诗句: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曾经忘怀的日子,在这诗句中骤然苏醒。——那些人生中深刻的,比人生本身更生动、更无烦忧、愉快的日子。   我们开始着手准备月底去八岳山麓疗养院的事。我把握住那位交情并不算深的疗养院院长偶然到东京的机会,请他在节子出发前做一次病情诊断。   某日,好不容易才请动院长大驾来到节子在郊外的家。进行完初次诊断后,院长留下一句:“不要紧,嗯,来山里捱上一两年吧。”说完就急忙要赶回去。我一路送他到车站,希望他能把只方便告知给我的、节子最确切的病情说一说。   “可是……这样的事,不必对病人说。我打算在近期和她父亲具体谈谈。”院长先是说了这些开场白,而后略带难过的表情,极其细致地将节子的病情对我做了说明。“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啊。我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如何?”他颇为怜悯地说。   当我由车站回来,再次进到病房时,节子的父亲正躺在病人身旁,两人商量着出发去疗养院的日期定在何时。我装作若无其事般,加入他们的讨论。“不过……”节子父亲似乎想起些什么事,站起身,同时说道,“已经康复到这地步了,等过了盛夏,所有事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他就离开了病房。   就我们两人独处了,我们却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了。那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春天的傍晚。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痛难言,现在痛感越来越强烈了。我不想让她察觉到,于是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近玻璃门,将门半开后,倚靠在门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恍惚出神,空虚的眼神望向对面薄雾轻笼的树丛,心想:“好香的气味啊,是什么花的香气呢……”   “你在干什么?”   我的背后,响起病人稍显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出其不意地令我从麻痹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仍然背对着她,像是还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样,用矫揉造作的腔调,一句一顿地说:“在考虑你的事、山里的事,还有嘛,在考虑我们在那边怎么生活……”   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时,我发现自己刚才确实在考虑这些事。是的,从此以后,这些事我都必须认真考虑了。   “一旦去到那边,真的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吧……但是,所谓人生,就如同长期以来所做的那样,让一切自然而然就好……要是这么办的话,或许我们未曾渴盼期待的事物,也会得到赐予吧。”我心中连这类事都想到了,却一点也不曾注意到,自己已经被琐碎细渺的感触所吸引。   庭院尚有微明,但等我留意到时,房间里已完全昏暗。   “需要开灯么?”我急忙重新振作起来,问道。   “先别开灯……”她的答话声比之前更嘶哑了。   我们再度无言了好一会儿。   “我有点呼吸困难,花草气味太重了……”   “那,我去关上门吧。”   我以基本上算是悲伤的语气回应着,伸手到门把上,拉上了门。   “你……”她的声音这次听起来几乎是中性的,“你此刻是不是在哭?”   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急忙转身向着她。   “哭什么呀……你瞧我。”   她并未将朝向床里边的脸转向我,由于房间里已略微昏暗,所以我无法肯定,但她看上去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某个东西。可是当我不安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时,却只望见了天空。   “我知道的……我也……刚才院长先生和你说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想立刻回答几句,却什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我唯有静静地关上门,再度望向暮色已然降临的庭院。   不久,我听到背后传来深深的叹息声。   “真抱歉。”她终于说话了。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不过比先前已镇静得多。“希望你对这些事……别太介意……我们,今后要努力地活下去……” 我扭过头,瞧见她用指尖擦拭眼角后,手指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儿。   四月下旬某个微云的清晨,节子父亲送我们来到车站,我们就像要去度蜜月般,在他面前愉快地乘上开往山岳地区的火车的二等车厢。火车徐徐驶离月台,节子父亲被单独留在了车后,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后背已经微驼,仿佛一下子突然老去。   待火车完全驶离月台,我们把车窗关上,神情立时变得落寞起来。在二等车厢某个空出来的角落里坐下,我们促膝相对,似乎这样做,彼此的心可以互相取暖…… 起风了   我们所乘的火车,数次翻山越岭,沿着深溪谷飞驰,又用了很长时间在穿越过广阔的、遍野满是葡萄园的高地后,渐渐驰向山岳地带。在这仿佛永无休止、已使人觉得厌烦的攀登期间,天空变得愈发低垂,方才望过去还像是被锁成一团的乌云,不知何时已开始分散运动,似乎即将垂压到我们眼皮上。空气也变得寒彻透骨。我将上衣衣领竖起,不安地目视着把身体完全埋入披肩中、双眼紧闭的节子的脸庞。这张脸上满是疲惫,但更多一些的则是兴奋。她偶尔会睁开眼呆呆地望着我,起初我俩还会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彼此对视。此后互视的眼神中已染上了不安,接触的瞬间便立即移开。最后她又紧闭了双眼。   “总觉得冷起来了,难道下雪了?”   “这样的四月,也会下雪?”   “嗯,这地区难保不会下雪。”   尽管只是下午三点左右,窗外却已彻底昏暗。我目视着窗外,见到无数并排着的没有叶子的落叶松,其中夹杂着黑黝黝的枞树。我注意到火车已通过八岳山脚,却依然看不见本该出现的大山的影子……   火车停在山麓一个与置物小屋没什么两样的小车站。车站里有位身穿印着“高原疗养所”标志的工作服的老勤杂工,前来迎接我们。   车站前有一辆等待多时的老旧小汽车,我用手臂搀扶着节子走过去。我感到她在我的臂弯中,走得有些蹒跚,但我假装不曾察觉。   “累了吧?”   “不累。”   与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人,好像是当地人,在我们周围交头接耳。不过等我们换乘汽车后,不知不觉地那些人就跟其他村民混同起来,变得无法区分,在村子里消失了。   我们乘的汽车穿过由一排破旧小屋连成的小村,刚抵达绵延不断、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八岳山脚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斜坡地带时,便望见一栋背后种植杂树林、红色屋顶、拥有数个附属楼的高大建筑物。   “就是那里了吧?”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身体感到车身在倾斜。   节子稍稍抬起脸,用略显担忧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疗养院。   进入疗养院后,我们被分配入住位于最里面、后方即是杂树林的那栋病房楼二楼的一号房间。简单诊察后,节子收到立即躺到病床上的命令。用油毡铺在地板上的病房中,所有床、桌椅均被漆成雪白——除此之外,就只有刚才勤杂工送来的几个行李箱。当室内只有我们两人后,我长时间无法平息焦躁,不愿意走进专门配给陪护人的狭窄侧室,只是频繁地扫视着这令人觉得毫无遮掩的房间,并多次走近窗户边,留意天气的变化。风吃力地拖拽着重重乌云,偶尔从后方的杂树林里发出锐利的声响。我一度装出受凉的模样,来到阳台。阳台毫无隔断,直通隔壁病房。因为无人的缘故,我也就不以为意,走过去,窥探着一间间病房。恰好在数过去的第四间病房,从半开的窗户望去,望见一个正在休息的患者。我立刻快步折回。   终于开灯了。随后我们面对面地吃起护士送来的晚饭。那是第一次在仅有我们两人的情况下用餐,稍稍显得冷清。吃饭过程中,由于外面已完全漆黑,所以并未特别留心,只是觉得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了,不知何时已是雪花纷飞。   我站起身,将半开的窗户使劲关到仅剩一线,把脸靠近玻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玻璃因我的鼻息而起雾。而后我离开窗户,把头转向节子说:“喂,你为什么会……”   她仍然那样躺在床上,欲言又止地仰头瞧着我的脸,又将手指竖在唇上,似乎要阻止自己向我说出什么话。   坐落于八岳山麓那宽广绵延、深褐色的、由陡至缓处的疗养院,与数个附属楼一起并列着,面南而立。山麓倾斜着一直向前延伸,上面的两三个小山村也倾斜着,最后都被难以计数的黑松树完全包围,消失在目力难及的溪谷间。   从疗养院朝向南面的阳台上眺望,可一眼望尽那些倾斜的山村以及褐色的耕作地带。在紧密包围住村庄的无边的松林之上,倘若是大晴天,还能望见从南向西横亘的南阿尔卑斯山脉及其两三条支脉,在涌动的云海中时隐时现。   抵达疗养院的次日清晨,我在分配给我的侧室里睡醒。从小窗框中望出去,碧空蔚蓝,数座雪白似鸡冠的山峰,就像突然自大气中跃生而出,出其不意,看上去似乎就在眼前。躺在床上时无法瞧见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沐浴在突至的春日阳光下,化作了绵绵不绝的水蒸气。   可能稍微睡过了头,我赶忙起身,进入隔壁的病房。节子此时已醒,用毛毯裹着身子,脸上带着羞涩的微赧。   “早上好。”我的脸也有些发烫,舒缓地说,“睡得好么?”   “嗯。”她向我点点头,“昨晚服过安眠药,总觉得头有点痛。”   我尽量做出令她不再介意那些事的模样,精神饱满地将窗户还有与阳台相通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刺眼的阳光使得眼睛霎时间看不见任何事物。等到眼睛渐渐地适应光亮后,我看到了积雪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还有树木上冒着的轻飘飘的水蒸气。   “我还做了个挺可笑的梦呢。那个梦……”她在我背后开口说。   我立即意识到她正尽力要说出无法阐明的事情。每到这种场合,她的声音都稍显嘶哑。   这回轮到我转过身,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不必出声……   不久护士长带着亲切的笑容、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位护士长每天清晨都要如此这般地逐一巡视病房,挨个探视患者。   “昨晚休息得还好么?”护士长和颜悦色地问。   节子一言不发,诚实地点了点头。   此类山中疗养院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普通人看来是绝处逢生的、特殊的人性——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也拥有这并不熟悉的人性,是在入院后不久,院长让我去诊察室,把节子疾患部的X光片给我看时的事。   为了让我看得清楚,院长带我到窗边,使阳光能够透过X光片的底板。他一一进行说明:右胸几根白色肋骨已清晰可见,左胸却形成了一个大到无法看清的肋骨,就像是不可思议的黑色花朵一样的病灶。   “病灶意想不到的大……没料到竟已变得如此严重……这样的话,很可能是疗养院里现在排在第二位的重症……”   院长的那些话在我耳中只留下嗡嗡声,我就像一个丧失思考能力的人,仅仅将刚才所见的不可思议的黑色花朵的影像,明晰地送达到意识领域之上,似乎它和那些话全无关系般,随后便离开了诊察室。与我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在四周的阳台上晒日光浴的裸体患者们、病房的嚷闹,以及小鸟的鸣啭,都从面前毫无关联地掠过。   我终于踏进了最里边的病房楼,当登上楼梯,前往我们病房所在的二楼时,机械性的步伐松弛下来的瞬间,由楼梯前的一间病房内,传出了持续不断的干咳声。这声音传入耳中,听起来如此异样,使人顿时怫然不悦。   “哎,这里也有患者?”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木然地望着那门上的数字:NO.17。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异乎寻常的爱情生活。   节子入院以来即被要求必须安静,所以一直躺在床上。如此一来,与住院前只要身体还行,就尽量起床相比,现在的她,看上去反而更像一个病患。不过病情本身并未见有何恶化,医生们好像也将她当成可以快治速愈的病人来看待。“这样子便能生擒病魔了。”院长还开玩笑地说。   季节在这一时期,忽然急速地向前推进,似乎要弥补此前时光的缓慢流逝。春天和夏天几乎在同时扑面涌到。每日清晨,唤醒我们的,是黄莺和杜鹃鸟的鸣啭。之后的几乎一整天,周围森林的新绿由四面八方袭来,病房中完全染上了这般清爽的颜色。那些日子,就连清晨从群山中涌出飘散的白云、黄昏时重返群山的景致,都能望见。   我回忆起我们最初共处时的日子,它们和我于节子枕边几乎寸步不离的这些日子,因为时光互相间的相似、因为不失魅力的单纯,我发现它们已变得将近于难以分辨谁先谁后。   尽管如此,却还不如说,我们在反复地过着那些相似日子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已完全从时间里抽身而出。于是,在摆脱了时间的每一天里,我们日常生活中无论多么细小的琐事,一件件都带上了与到目前为止全然迥异的魅力。我身畔存在着散发出微温、芬芳香气的人儿,那稍觉急促的呼吸、那握住我手的轻柔、那微笑,还有那时常进行的平凡对话——如果将上述事物全部去除的话,那么日子便会单调得空空如也。但是——我们所谓的人生,在要素上的实质,也不过如此。我确信这一切仅仅这样简单,却能使我们如此满足,是因我和这名女子在共度的缘故。   说到这些日子里唯一的事件,便是她有时会发烧。这的的确确会使她的身体走向衰弱。但我们也将那样的日子过得更细心、更缓慢,就像偷尝禁果之味般,去品味那些一成不变、每日重复所做之事的魅力。所以我们那略带着死之况味的生之幸福,在彼时得到了完全的保障。   某日薄暮,我从阳台上、节子从床上,出神地眺望着即将没入山阴的夕阳,余晖没有差别地洒向我们。这一带的山峰、丘陵、松林、山田,在半带着鲜艳红色的同时,另一半则慢慢地被不确定的灰色侵蚀着。像是偶然想起森林般,小鸟们会忽然向着那片森林的上方做抛物线轨迹的飞行。——我对于初夏傍晚能在一瞬间产生出的那一带景色,早已有着习以为常的心理准备。我们自己都不敢企望,除此刻之外,还能有如此充盈的幸福感。我想象着,在很久很久以后,无论何时再度看见这样美丽的暮色而使得此时的记忆复苏的话,我一定会发现这就是我们幸福的完整画面。   “想什么呢?”我背后的节子,终于开口说话。   “我在想,等到了很远以后的将来,要是回忆起我们如今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呀。”   “也许真是这样!”她同意我的看法,非常愉悦地回应道。   随后我们又再度无言,再一次望向相同的风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如此出神地眺望着景色的自己,却似己非己。一种奇怪的漫无边际的迷茫,简直无法遏制,同时更不知到底为何而痛楚。这时我又感到从背后传来了好像是深切叹息的声音,但这叹息又似乎是我自己发出的。为了确定,我将身子转向了她。   “那么现在……”她目光笔直地回视我,用稍稍嘶哑的声音说。   可是她刚说出这话,又有点踌躇了。接着,她忽然用与直至目前为止都不同的、斩钉截铁般的语气,补充说:“如果永远都这么活着,那就太好了!”   “你又说这种话!”我小声而焦虑地喊道。   “对不起。”她一面简短地回答,一面将脸背向了我。   直到刚才为止都不明缘由的情绪,似乎正渐渐地演变为一种苛难。我再度将视线投向山的方向,然而那一瞬间产生于风景之上的别样的美,此际已消失了。   这天晚上,当我要去隔壁的侧室就寝时,她把我叫住了。   “方才真是抱歉。”   “已经不要紧啦。”   “我啊,那个时候是打算讲其他事情的,不过……不留神,却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么,那个时候你要说的是什么话呢?”   “……你曾经说过唯有在将死者眼中,才会真正感受到自然的美……我,那个时候,想起了这句话。那时的美景,令我有了那样的想法……”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的面庞,仿佛要诉说什么。   可能是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一个念头突然从我的头脑中涌现。紧接着,从刚才开始就让我焦虑、难以确定的那种感觉,终于在我内心明晰地浮现而出……   “对呀,我为何就没注意到呢?那个时候的确说过自然的美这种话,可那是‘我们’说的啊。哦,正确地说,仅仅是节子的灵魂经由我的眼睛,然后以我的作风所看到的幻境而已……如此一来,节子并不知晓所幻想的是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我则自以为是地梦想着我们都会长生不死……”   不知不觉地,我为这念头而犹疑,当我抬眼时,她仍然如刚才那样注视着我。我回避开那眼神,于她上方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羞惭之心由衷而发。   终于盛夏降临。在平地上似乎更加炎热。后方的杂树林中就像有什么在燃烧一般,蝉鸣声终日不息。树脂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黄昏时,为了能在户外轻松地呼吸,把床拉到阳台的患者相当多。见到他们,我们才初次察觉最近疗养院的患者骤增了不少。但我们对此并不关心,仍旧不顾他人,继续过着仅有二人的世界的生活。   这阵子,由于热不可耐的缘故,节子的食欲已完全丧失,晚间也是睡不安枕。我为了能让她好好午睡,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留意走廊的脚步声,以及从窗外飞来的蜂、虻等。而且我也留意到自己因为酷热而无意识变粗的呼吸声,并为此而烦恼担忧。   就这样在病人的枕畔屏息静气,守护着她安寝,对我来说,也可算是与睡眠相近的状态。我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睡梦中因为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所造成的不适。我的、她的心脏一同跳动着,轻微的呼吸困难,似乎有时还会袭扰她。那种时候,她的手有点痉挛地抬起,伸到自己的咽喉部位,做出好像要掐住喉咙的动作——我猜想,她会不会是发生了梦魇?当我迟疑着是否需要唤醒她时,她那痛苦的状况又立即消失了,整个神情都轻松了下来。这样一来,我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以至于对她此刻的平静呼吸,感觉到一种快感。——待她醒来后,我轻柔地吻着她的秀发,她则用仍带有倦意的眼神,望着我。   “你一直都在这里?”   “啊,我也在这里眯了一阵子。”   那样的夜晚中,每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时,我就像变成了积习一样,总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将手伸近咽喉,模仿着那种企图掐住它的动作。在我猛然察觉后,终于真正地感到了呼吸困难。不过那对我来说,反倒是蛮愉快的体验。   “最近怎么总觉得你的脸色挺难看?”某天,她更仔细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问这话我挺开心,“我一直都这样,不是么?”   “不要老在我这个病人的身边,稍稍散会儿步也好。”   “大热天的,散步就免了吧……晚上的话,又黑漆漆的……况且我每天都在疗养院里频频走动呢。”   为了阻止此类谈话的继续,我时不时地把每天在走廊或其他地方遇见别的患者的事作为谈资:经常聚集在阳台的角落里,将天空看成是竞马场、把流云想象成各种形态相类似的动物的少年患者们;总是倚靠在陪同护士的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闲逛、患有严重神经衰弱、身材高大到使人畏惧的病人……诸如此类事,一一讲给她听。但是,唯有一事,就是那素未谋面、每次经过那间病房前,都会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咳嗽声,使人发自内心难受的17号病房患者的事,我都竭力回避。恐怕在这疗养院中,那里面住的就是最重症的患者了……我是这么想的。   八月末渐至,但晚上无法入眠的状况依然持续。不眠的某夜,我们一直睡不着(早已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不知为何吵闹了起来,而且时不时地响起在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刻意压低的呼叫声、器具尖锐的撞击声。我不安地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子。等到以为那吵闹声总算安静了,却几乎就在同时,从各个病房楼中传来了一模一样的、沉寂中的吵闹声,最后在我们正下方也传来了吵闹声。   我大致清楚现在疗养院中如风暴般狂乱扰攘的东西是什么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多少次竖耳窥听着方才已熄灯,却可能一样无法入眠的隔壁房间里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直未翻身,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也屏息静气地静默着,等待那风暴慢慢消退。   半夜里,风暴看起来终于消退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合眼小睡了片刻,却突然被隔壁房间节子一直尽力压抑到现在的神经性咳嗽,两声、三声,正越来越厉害的咳嗽而惊醒。那咳嗽声很快就停止了,但我实在无法放心,便悄悄走进隔壁房间。黑暗中,节子仿佛因为孤身而恐惧,睁大着双眼,望向我的方向。我不发一语,靠近她身旁。   “我不要紧。”她努力报之以微笑,用处于我能听见和听不见之间的低音量说出口。我沉默着,在床沿坐下。   “请你留下来吧。”节子怯弱地对我说。她平时并不这样。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直至天明。   此一事件后两三天,夏天就迅速地过去了。   时至九月,似风暴般的骤雨反复地停停下下,接着又几乎毫不停歇地绵绵持续,这使得树叶在枯黄前就已腐烂。疗养院的每个房间无日不将窗户紧闭,昏暗阴沉。风经常把门吹得砰砰响,后方的杂树林里,还不时传出单调而沉重的响声。不起风的日子,我们整日聆听雨顺着屋顶落到阳台的声音。在某个雨帘似薄雾的清晨,我迷茫地从窗户望向面对着阳台的狭长中庭,中庭渐渐有了亮光。那时,我见到一位护士由中庭对面,一边采摘着在似雾微雨中四处绽放的野菊和波斯菊,一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那间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   “啊,那个总是令人不快地咳嗽的患者,或许快要去世了。”我忽地这么想着。凝视着那护士虽然被雨淋湿,却似乎带着些许兴奋、仍然不停采花的身姿,我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给揪紧了。“这里患病最严重的病人,不就是那人么?那家伙如果死了的话,接下来会轮到谁呢?……啊,要是院长没有告诉我那些话,该多好。”   当那名护士怀抱大束鲜花消失在阳台的阴影里后,我才醒过神来,把脸贴近窗户玻璃。   “在那儿看什么呢?”床上的节子问我。   “在这样的雨中,却有位护士从刚才起就在采花。那是谁呢?”   我如此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终于从窗边离开。   但是,那一整天里,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正视过节子的脸。我可以感受到,节子已洞察这一切,却故意装作一无所知,只是时时注视着我。这令我的痛苦更加深了一层。   怀抱着互相间不能述说的不安和恐惧,我反复思考着,意识到两人间一直这样心思不同,是绝然不可以的。所以我尽全力让自己早日忘掉发生的事,可是不知不觉地,那些事又浮现于脑海中。最后,我甚至连那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我们初次到达疗养院时,节子起先并不告诉我,但由于我的坚持,才说出来的那个不吉利的梦,都突然想了起来。尽管我一直竭力去忘记这个梦的事,可它猛然间,就跳了出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已是一具尸体,躺卧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横穿不知位于何处的原野,进入到森林里。已死的她,却在棺材里清楚地见到寒冬枯萎大地上的黑色枞树,听到从树间吹过的幽寂风声……即便从梦中清醒后,她仍旧清楚地感到自己耳边是那么阴冷,枞树的沙沙声依然充溢其间……   那种似雾的细雨,在连续下了数日后,季节已彻底转变。疗养院中也是如此,倘若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原先人数挺多的患者,正一个、两个地离开,只有必须留在院里过冬的重症患者还在。疗养院也因此再度如夏天前那样清寂。第17号病房患者的死,愈加快速地突出了这一点。   九月末的某个早上,我由走廊北面的窗户,无意间向后方的杂树林瞧了瞧,只见雾气弥漫的树林中,有一些平日从未见过的人正进进出出,这令我感到诧异。我试探着询问护士们,她们也流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于是我也淡忘了此事。然而,次日清晨,又有两三名小工前来,在雾中忽隐忽现地砍伐山丘边缘的树木,这些树看起来似乎是栗树。   那日,我偶然打听到了一件事,此事前一天在患者们中还无人知晓。听说那个情绪不稳、神经衰弱的患者,在树林里上吊自杀了。这么一说我才察觉,那个每天能见到数次,由陪同护士扶着、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昨天起忽然消失不见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么……”   由于受第17号病房患者之死的影响已变得神经质的我,因这尚未到一周又连续发生的意料之外的死亡,而不禁心生慨叹。那样悲惨的死法,当然让我感到十分难受,以至于我原先应有的忧伤心情,也因此而刻意不去感受了。   “即使她的病情,严重程度仅次于那死去的患者,也未必一定会死呀。”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   后方树林中的栗树仅被砍伐了两三棵,遭伐地点的中间部分,被不明不白地挖掉了。小工们不停工作,开始挖山丘边缘,把土运到从彼处起急速倾斜、坡面较陡的病房楼北侧边的空地上,将那一带的斜坡填平。那里正有人在着手进行改建花坛的工作。   “你父亲寄信来了。”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叠信里,抽出一封,递给节子。她仍然躺在床上,接过信后,双眸立即闪耀出少女特有的光芒,目光在信上流动。   “哎呀,爸爸打算来这儿呢。”   旅行中的节子父亲,利用归途之便,将顺路到疗养院来。这就是他寄来的信的内容。   那是十月里某个晴朗但有强风的日子。最近因为总是卧床,而导致食欲衰退的节子,明显消瘦了些。从那天开始,她就竭尽全力地进食,有时还从床上起身,有时又小坐片刻。她的脸上,还时常浮现出似是想起什么开心事而绽放的笑容。这种少女的微笑,我认知到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出现的。我听任她这样笑着,以使她保持这种状态。   数日后,在某一天的午后,她的父亲到来了。   他的容貌看起来较之前老了不少,最为明显的是背部驼得更厉害了。那副模样,令我感到似乎是医院的氛围使他产生了恐惧。进入病房后,他坐在节子枕边,这地方以往一向是我坐的。可能因为近几日来身体活动过频,昨天黄昏起节子稍微有点发烧,在医嘱下,她内心的期待落空了,从早上起就必须遵守命令,保持安静。   本已认定病人几近痊愈,可见到她依然卧病在床,节子父亲不禁露出不安的神情。随后,他仿佛要寻找其中的原因般,在病房里仔细环视着,关注着护士们的每个动作,接着又去阳台上查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让他感到满意。这期间,他见病人的双颊泛出蔷薇那样的红色,不知那是由于发烧而非兴奋造成的,还为此反复地强调:“不过脸色还很好啊。”似乎想通过这话,让女儿相信病情已好转不少。   我借故说等会儿还有事,走出了病房,让他俩单独在一起。不久后,我再度进入病房,只见节子已在病床上支起身。她盖的被单上,铺满了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子以及其他纸包。那些都是她少女时代所喜欢、父亲以为她现今仍会喜欢的东西。她见到了我,登时像做恶作剧被发现的少女般,脸颊羞红,整理好盒子纸包,放置到一旁。   我稍感拘谨,便坐在离他们略远点的窗边的椅子上。两人于是用较之先前更小声的音调,继续谈起似乎是因我而中断的话题。谈话中提及的人和事情,大多是我不熟悉的。当中有某件事,好像带给了她细微的感动,这感动却是我所无法理解的。   我把他们两人那十分愉悦的谈话场面,想象成一幅画来欣赏。我因此而看到,在对话中她向父亲所展露的表情以及语调的抑扬顿挫,使得那种极度的少女光辉再度显现。而她如孩童般幸福的样子,令我幻想着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阵子,当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挨近她,戏耍似的轻轻耳语说:“不知为何,你今天就像是我不认识的蔷薇色少女一样。”   “才不是这样呢!”她像个小丫头那样,将脸颊埋进了双手中。   节子的父亲停留了两日后便离开了。   出发前,节子的父亲请我带路,在疗养院四周转了几圈。不过,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方便我们两人私下交谈。这天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我手指着褐色山脊已变得异常清晰的八岳山,节子父亲却只是稍稍抬眼一望,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   “她的身体可能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吧?尽管已经疗养了半年有余,不过要好转似乎尚需时日啊……”   “那个嘛……今年夏天每个地方的气候,好像都不佳。而且我听说位于山中的疗养院,要等到冬天才最好……”   “如果能熬到冬天,或许还行……可是瞧那模样,她可能无法熬到冬天了……”   “但她自己也对冬天抱有希望的。”由于不知该如何使节子的父亲理解这座山的孤独,孕育出了我们的幸福,我感到焦虑。然而考虑到他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牺牲,我真是有话却难以言说,只好继续着彼此间答非所问的谈话。“嗯……您来一趟山里也不容易,怎么不多留一段日子呢?”   “……可是,你会一直陪着她到冬天吗?”   “当然。这不用说的,我一定陪她。”   “那可真不好意思啊……你现在还有没有在工作?”   “没有……”   “那你也不能老想着照料病人,稍做点工作还是必要的。”   “嗯,往后我多多少少会干点……”我闪烁其词地说。   ——说的对,我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顾及自己的工作了。如今不管怎么着,都得尽量开始工作了。   一念及此,我的情绪变得昂扬起来。之后我们静默无言,伫立于山丘之上,仰望天空。无数鳞片状云朵,不知何时已从西边天际扩展到了天空的中央。   片刻后,我们穿过树叶已尽数转黄的杂树林,从后方绕回到医院。那天仍然有两三个小工在挖土丘,当我们由旁边经过时,我不动声色地淡然说:“据说这儿正打算建一个花坛呢。”   日暮时,我一路将节子父亲送到停车场。回来后只见病人侧卧在床上,猛烈的咳嗽令她难于喘气。咳嗽到如此猛烈的地步,此前从未有过。等到咳嗽声略微缓和,我问她:   “怎么了?”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病人仅能简单回答我,“请给我一杯水。”   我将长颈水瓶里的水倒入杯中,端到节子的嘴边。她一口气将水全部喝干,暂时平静了下来。可是这样的平静只维持短暂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咳嗽,又一次侵袭了她。我见到她的身体痛苦颤动,几乎要落到床外了,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问:   “要我把护士叫来吗?”   “……”   她在咳嗽过后的片刻安宁中,仍然保持着因痛苦而导致的身体颤动,双手遮在脸上,点头表示同意。   我快步去唤护士。护士跑在前头,把我抛在身后。当我尾随其后,进入到病房时,护士正用两手从背后搀住节子,将她的身子调整到略微轻松的姿势。然而节子似乎浑然不觉,木然地大睁着双眼,咳嗽的发作应该是暂时停止了。   护士慢慢地逐步松开搀着她的手。   “咳嗽已经停止……请保持目前状态,不要随便乱动。”护士说着,将揉乱的毛毯整理好,“我现在请人来给你打针。”   护士一面走出病房,一面对不知该站在哪里、最终呆立于门旁的我,轻轻耳语说:“咳出点血痰了。”   这时,我才靠近她枕边。   她有些麻木地睁着眼,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她已沉睡。我一边帮她把散落在苍白额头上的、像小漩涡一样的卷发向上理好,一边用手在她那满是冷汗的额头上轻抚着。她仿佛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边泛起迷人的微笑。   绝对安静的日子继续着。   病房的窗户统统被黄色的凉棚所遮盖,房内变得昏暗。护士们只能尽量踮起脚尖慢行。我几乎和病人的枕边粘在了一起,就连夜间的看护也一个人承担。有时节子会面向我,仿佛有话要说。但我为了不让她说话,立即将手指竖在嘴上。   如此的沉默,将我们分别拖入各自的思绪中。可是,对方心中所思,我们彼此间都能非常痛苦而清晰地感觉到。就在我对这次事件中节子为我所做的牺牲的那一部分,转变成眼睛能见的东西进行思索的同时,我清楚地感知到节子正因为自己在一瞬间轻率地打破了我俩迄今细心再细心培育出的东西而懊悔。   然而这种不将自己的牺牲看成是牺牲,却只怪责自己轻率的心情,使我十分揪心。我将这样的牺牲视作病人理所当然付出的代价,就在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变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病人一起品味着生的快乐——我们坚信没有其他什么能给予我们更加幸福的东西了——那果真是能让我们满足的东西吧?此际我们觉得是幸福的事物,难道不比我们所坚信的更空幻短暂、更趋于反复无常么?   彻夜陪护,使我颇感疲累,在微睡的病人身旁,我翻来覆去地如此思考着。似乎正有什么将要威胁我们的幸福,我不安地感觉到了。   但那样的危机,只过了一周,便消散了。   某个清晨,护士终于除去了病房的凉棚,让窗户敞开后,就离开了。秋日的阳光耀眼地射进来。“真是舒服呀!”节子醒来后,在床上说。   正在她的枕边翻阅报纸的我,一边默想着:给人生带来重大冲击的事情,竟然在消逝时,会了无痕迹,仿佛全然与己无关。一边瞅了瞅这样的她,不由得以调侃的语气说:   “等你父亲来了再这样兴奋,比较好些吧。”   她脸上略显晕红,对我的调侃坦然接受。   “下回父亲再打算来,我就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你能做到才好……”   彼此间开着这样的玩笑,我们互相安慰着对方的心情,一道如孩童般,将所有责任统统强推给了她父亲。   随后,我们绝非刻意地,将这一周里所有的事情,以轻松的心境,认定为都只不过是个失误,并将直到方才还不仅仅在侵袭我们的肉体,连带着侵袭我们精神的危机,都若无其事地甩脱掉了。至少我们是这么看的。   某个晚上,我在她身旁看书。突然,我合上书走向窗户那边,深思了一阵子。然后再度回到她身旁,又拿起书开始阅读。   “怎么了?”她仰头问我。   “没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答道。大约有数秒,我的注意力都被书吸引了,但终于还是开口说:   “自打到这儿后,就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了。因此我想今后要找点活儿干了。”   “是啊,工作是必须的。父亲对此也挺担心呢。”她神色凝重地说,“请不要只关心我的事。”   “不,你的事更要多考虑。”我一边将当时瞬间浮现于脑海的某部小说的模糊轮廓理出思绪,一边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我打算把你的事写一部小说。至于其他的事,目前我不会考虑半点分毫。我们这样地互相给予对方幸福——由这个人们都认为的终结之处开始的重生的愉悦——让这份他人都难以明了,只有我们拥有的东西,转换为更确实、稍稍成形的东西,懂了么?”   “懂了。”她就像遵从自己的想法那样遵从着我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答道。但随即撇了撇嘴,微笑着说:   “写我的话,只管放开去写吧。”这话稍稍显得有些敷衍。   但我仍然率直地接受了这句话。   “啊,我当然会放开去写……不过这次的作品,必须借助于你的大力协作才行。”   “我有什么事能帮上忙呢?”   “嗯,你呀,希望你能在我工作期间,从头到脚都满是幸福,不然的话……”   相比一个人发着呆想心事,这样两人一起思考的方式,使我的头脑和灵感别样地活跃起来。我就像遭压抑后突然文思如泉涌一般,不停地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一直待在病人的身边,会变得没精神的……要出去稍微散散步么?”   “嗯,我要开始工作了!”我两眼炯炯有神、精神抖擞地答道,“散步自然也是必需的。”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对面被大沼泽隔离的森林,八岳山麓一带,在我眼前没有尽头地伸展开。在前方,与森林边缘紧邻的地方,一座狭长的村庄以及倾斜的耕地,横陈在那儿。疗养院的建筑位于其间的一部分中,几个红色的屋顶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尽管望去已变得十分渺小,但依然一望便即明了。   我从清晨开始就不清楚都走了哪些地方,也不明白是如何走过的,只管任由脚步前行,全身心沉浸于自我的思考中,从这片森林彷徨到那片森林。可是现在,在秋天澄净的晴空下,疗养院的小小影子,出乎意料地突然闯入了我的视野。那一刹那间,我感觉就像是骤然由附着于自身的迷离中苏醒来一般,得以从置身在那建筑中、被数不清的病患包围着、每一天都无所事事地度过的异样中,解脱出来,独立思考。从刚才起就在我身体中奔涌的创作欲望,不断地催促着我。于是我将我们在此地度过的那奇妙的日复一日,演化为一个异常悲哀而又宁静的故事。“……节子啊,直到此际为止,我都不认为两个人可以这样地去爱。而我也……”   我的梦想,在我们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上方,时而迅速掠过,时而一动不动地停滞于某个地方,无论何时都在徘徊着。虽然我远离节子,但这段时间里我仍然不停息地与她做心灵的对话,并听见了她的回答。拥有这些的我们的故事,与生命的本质一样,永无穷尽。然后不知不觉间,那个故事将会因自身的力量而有了生命,离开我,随着它自己的意愿恣意发展。动辄就停滞于某处的我,将被丢弃在原地。仿佛故事本身也期待着那样的结果般,编造出重病的女主人公令人悲伤的死亡——预感到肉身将要湮灭,仍竭力使人快乐,努力高尚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怀抱于臂弯中,为生者的悲痛而悲伤,而自己则切实地幸福地逝去的女孩——这女孩的影像,就像描绘于空中那样,清晰地浮现出来……   “男子为了让他们的爱变得更多一层纯粹,劝使身有疾病的女孩前往山中的疗养院。但死亡逐渐威胁着他们,男子遂日渐怀疑他们想要得到的幸福,就算是完全得到,可果真就是能够满足他们自身的东西么?——但女孩在承受着死亡的痛苦中,感激男子直至最后依然守护着自己,因此而心满意足地病逝。男子也由于帮助了如此高尚的死者,终于得以相信彼此间的小小的幸福……”   这故事的结局,仿佛就潜伏于某处,在等待着我。然而猛然地,那濒临死亡的女孩的影像,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向我撞击。恍似梦魇中醒来,难以言说的恐怖和羞耻感袭击着我。为了将身体从这梦境挣脱,我立即从原先所坐的山毛榉的裸根上站了起来。   太阳已高升在天空。山、森林、村庄、田野——所有的这一切,都于秋日的日光中,得到了安宁的呈现。即便是远方望上去渺小的疗养院建筑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日复一日地在做习惯性的重复。突然地,在那些生疏的人当中,那被摒弃于往常的习惯之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等着我的节子的孤寂身姿,登时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忽然为她而忧心忡忡,急忙走下山道。   我穿过后方的树林回到疗养院。然后迂回阳台,来到最里头的病房。节子完全未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用手指梳弄着秀发,同时以有点悲伤的眼神,望着天空。我本打算用手指敲窗户,但立即放弃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全神贯注地瞧着她。   她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某种威胁却又在尽力容忍。那副模样,使人觉得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呆滞的神情……望着我从未见过的这种神情,我感觉内心被紧紧揪住了……突然,她的脸色明朗起来,仰起脸,甚至有了微笑。她发现我了。   我由阳台走入病房,靠近她身边。   “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听上去似乎不是她的声音回答道。   接着我就不再说任何话,心情沉郁地保持着静默。她用仿佛寻回了往常自我的亲密声调,说:   “你去哪儿了?去的时间真长。”   “对面。”我随手指向阳台正对面能望见的遥远森林。   “啊,去那样的地方呀……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嗯,嗯……”我十分冷淡地回答后,又回归于先前的静默相当一段时间。此后我突然用略微拔高的音调,问她:“对于目前这样的生活,你满意么?”   她对这样突兀的质问,表现得稍微犹疑。而后就扭头凝视着我,似乎要让我坚信般,点着头,反问道:   “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一直感到目前的生活,是我处事任性的结果。这样的事,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如此一来,你也……”   “这种话真令我讨厌!”她急切地打断我,“说这种话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无法满意这些话的样子。她长时间地、腼腆地注视着我的消沉,最终像是再也不能忍耐般,开口说:   “我因为在这里,才会如此满意,你竟然不能理解到么?无论身体方面是如何欠佳,那样的时候我却一次都不曾起过回家的念头。如果你从我身边消失,我真的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就像刚才,你不在的那一阵子,起先还以为你回来越迟,带给我的喜悦会越大,所以我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由于过了我认为你会归来的时间,你却依然迟迟不归,导致我最终变得极为不安。于是,往常总是有你相伴的这个房间,也不知为何竟充满陌生感,我畏惧到甚至想逃出这房间……可是,之后因为想起你曾说过的话语,心情就逐渐镇定了。你曾对我这样说过——等到了很远以后的将来,要是回忆起我们如今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呀。”   她用渐渐嘶哑的声音说完这段话,而后以一种不能算是微笑的神态,撇着嘴角,直视着我。   我聆听着她的话语,内心禁不住满是凄楚之情。但我担心被她瞧见感动的模样,遂轻步走到阳台。接着,在阳台上,我认真凝视着周边的景致。与我曾经认为已彻底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黄昏相似——但又迥然有异的秋天上午的阳光,带着更冷、更深韵味的光芒。与彼时的幸福感极为相似,但我更能感知到的,是一种愈发使人揪心的难以名状的感动,充溢着我的全身…… 冬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午后,像往常一样,我留下病人,离开疗养院,穿过农夫们正忙忙碌碌地劳作、收获的田地,又越过杂树林,走下位于山洼里的狭长村庄,经过悬于小溪上方的吊桥,攀上村子对岸栽着很多栗树的低矮小山,坐在山顶的斜坡上。在此我能够连续数小时,以明快安静的心境,沉醉在今后将要着手开始构思的故事中。有时,在我脚下的方向,孩童们晃动栗树,使得果实不断落下。那在溪谷中回荡的巨大声响,偶尔会让我受到惊扰……   身处此景此境的我,耳闻目睹着身旁的一切,感受到它们似乎要告诉我:“我们人生的果实,都已成熟了。”同时还催促着我,早日收获这果实吧。这样的感受,我很喜欢。   眼见红日西倾,快要完全隐入溪谷村庄对面满是杂树的山影中。我缓缓起身,步下小山,再次经过吊桥,在四处回响着水车咕咚声的小村子里悠悠地绕了一圈,然后来到延伸至八岳山麓一带的落叶松树林边缘,想到节子可能已经在心绪不宁地等待我回去,急忙加快步伐,返回到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接近黎明时,我感觉到身边有异样声音而惊醒。侧耳倾听了一阵,整座疗养院却如死一般安静。随后我觉得双目清明,再也无法入睡。   透过小飞蛾黏于其上的窗玻璃,朦胧间我看到两三点晨星闪烁着微光。就在这时,我渐渐对天将破晓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轻轻起身,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赤脚走进仍然一团黑暗的隔壁病房中。挨近床边后,弯腰看着节子沉睡的面庞。忽地,她出乎意料地睁开水汪汪的眼睛,朝上望着那样的我。   “你干什么?”她讶异地问。   我一边以眼神告知她不必介意,一边将身子缓缓屈低,压到她身上,就像是再也难以忍耐般,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面庞上。   “哎呀,真冷!”她一面闭上眼,一面稍稍挪了挪头。她的秀发隐隐弥漫出芳香。就这样,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吐息,紧贴着脸,长时间地动也不动。   “啊,又有栗子掉落了……”她将眼睛睁开一线,看着我,轻语说。   “啊,是栗子么?……原来就是这些家伙,刚才把我惊醒的。”   我稍稍提高了音调,边说话边轻轻松开她,走到不知何时已渐渐变得亮堂的窗户那边,然后倚身窗边,听凭适才不清楚是由哪只眼睛流出的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怔怔地目视着对面山脊上数朵悬停的云,那云朵已染上了浑浊的赤红色调。接着我又听见田野方向发出的声音……   “你这样子会伤风的。”她在床上小声说。   我一边思索该如何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她,一边转头望向她。然而,只要一接触到她睁得大大的、忧郁地瞧着我的双眸,就再也无言以对。我唯有沉默,离开窗边,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过了数分钟后,病人又开始了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这咳嗽已成了每日黎明的惯例。我再度钻到被窝里,用说不清什么滋味的不安心情听着那咳嗽声。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依然是在大山和森林里,度过我的午后。   我终日所思考的都未脱离一个主题,真正的婚约的主题——两个人究竟能在过于短暂的一生中,令彼此拥有多少的幸福呢?命运全然无法抗拒,在它面前唯有低头认命,相互间心心相连、身身相暖,并肩站立的年轻男女的身姿——身为这样的一对,寂寞、郁郁寡欢的我们的身影,愈加清楚地跃到我的眼前。如果将这些熟视无睹,现在的我还可以描绘什么呢?……   仿佛无边无际的山麓,已被凋败的落叶松林染成一片黄。日暮时,我像往常一样加快脚步回程。走到松林的边缘时,遥见在疗养院后方的杂树林尽头,正站着一名年轻的高挑女子,全身沐浴着西倾斜阳的余晖,头发泛出耀眼的光泽。我稍稍止步,心想那女子真是像极了节子。然而只有她独自站在这种场合,实在无法弄清到底是不是她。因此,我仅比以往稍微加快了脚步而已。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仔细一看,竟真的是节子。   “怎么了?”我跑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地问。   “在此处等你呢。”她的脸因羞涩而有些微红,笑答道。   “这真是胡闹!”我从侧面瞧着她的脸。   “一次的话,不要紧的……况且我今天感觉心情很舒畅。”她努力用快活的语调,这么说着,目光笔直望向我归来方向的山麓。   “隔很远就看到你走过来了。”   我一句话也不说,和她并肩站着,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   她再次快活地说:“一到这个地方,八岳山就能完全看见了。”   “嗯。”   我有点敷衍地答应了一声。就那样地与她肩并肩遥望八岳山时,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混杂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样子和你一同看着那座山,是第一次吧?但是,我总觉得,似乎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这样看过那座山了。”   “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吧?”   “不,对了……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我们哩,在很久之前,曾经从这座山的对面,像这样子,一同看过它。不,你我一同看的时候,是在夏季,因为总是被云遮住,所以几乎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进入秋天后,我独自去那儿看,在远处望着对面地平线尽头的这座山,是从与现在相反的方向望。尽管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望去,也弄不清到底是不是此山,但确实挺像的。好像就是那个方位……你还记得那片长满芒草的草原么?”   “嗯。”   “可实在是奇怪啊。就与你一起在这山麓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竟然丝毫没注意到……”   正好两年前,秋天的最后一日,从芒草茂盛的草丛里初次眺望可以见到清晰地平线的群山。那时我怀抱着几乎可说是悲哀的幸福感,梦想两人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身影,令人怀念地在我眼前清晰浮现。   我们陷入了沉默。从上空飞过的候鸟群,无声地划过天际。我们肩挨着肩,伫立着,怀着最初日子里的那种敬慕之心,眺望着层峦叠嶂的群山。我们的影子渐渐地被拉伸,倒伏在草地上。   不久后风渐起,我们背后的杂树林发出了喧杂声。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她说道:“该回去了。”   我们走入落叶纷纷的杂树林中。我不时地停下来,使她可以稍稍领先我。两年前的夏季,在森林中散步时,仅是因为想好好瞧瞧她而故意让她领先我两三步。像这样拉拉杂杂的琐碎回忆,充盈于我的身体内,紧紧揪住了我的心。   十一月二日   晚上,一盏灯令我们彼此靠近。在那灯下,我们已有了相互不言的默契。我拼命地写着主题为我们生之幸福的故事。在灯罩的阴影中,我几乎无法确定安静地躺在昏暗床上的节子,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我有时扭头望向她,便会与节子也正注视着我的目光相遇,仿佛她一直都在那样地注视着我。“可以像这样在你身边,我就很快乐了。”她努力说出这句话,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爱意。   啊,这使我多么相信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呀。如此一来,对于奋力要将这幸福变成有形实质的我,将会有多么大的帮助啊!   十一月十日   冬季到来。天空愈显宽广,群山望过去近了不少。群山的上方,似乎只有雪云永远不动地,停滞在山巅。这样的清晨,大概是因下雪的惊扰,从山上飞来了平时难见的稀罕鸟儿,停得阳台到处都是。待到那些雪云消散后,有一天左右,群山上方一片微白。这段时间里,有数座山的山顶,都醒目地留着残雪。   我回忆起数年前,怀着这样的梦想:在类似的冬天、清寂的山岳地区,与可爱的女孩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远离凡尘、深切相爱、投入爱的遐想中。我要将我自小就不曾失去的、对美好人生的无限憧憬,毫无改变、原封不动、全然无损地照搬到这个对人类而言可怖又严酷的大自然中。为达成此目的,则无论如何,必须要有真正的寒冬、清寂的山岳地区……   ——拂晓时,我趁女孩的病躯仍在睡梦中,悄悄起身,奔出山中小屋,精神抖擞地冲进雪里。四周的群山沐浴在曙光中,焕发出蔷薇色光芒。我从隔壁的农家取来才挤出不久的山羊奶,回到小屋后几乎快冻僵了。随即自己往火炉里添柴火,不多一会工夫,柴火发出噼里啪啦声,火焰跃动地燃烧着。这响动使女孩渐渐醒来。当时我的手虽已冻僵,但仍然十分愉悦地、完整地将我们如此这般的山居生活笔录下来……   今天早上,我忆起了这个自己在数年前的梦想,那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会有的、版画似的冬季景致,浮现在我眼前。我不时地与自己商议,对原木建起的小屋中款式多样的家具的位置进行调整。过不多久,那梦幻的背景终于碎裂,模糊地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由梦中回归现实的微微积雪的群山、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冷冰冰的空气……   一个人先用过餐,将椅子挪动到窗边,陷入了那样的回忆中的我,突地扭头转向节子。她总算也进餐完毕,就这样在床上支起身,用总感觉带着疲累的迷离眼神,怔怔地眺望着大山的方向。我心痛地凝视着她与平时迥异的松散头发、憔悴面容。   “是因我这样的梦想,把你带进如此境地么?”我内心被近似于后悔的情感所充斥。但这句话却到底未说出口。我面朝病人,说:   “说起来,这段时间里工作已经夺走了我的心思,即便是这样子在你身旁时,对你的事我也全然未曾考虑。正因如此,所以你要对自己说:我哪怕是在工作,同时也会更多地考虑你的事。然后我的心情便会不知不觉地好转。比起你的事,我的时光更多地虚度在那些无尽又无聊的梦想中……”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讲以上话时的眼神,床上的病人没有丝毫笑意,表情严肃地盯着我。近期在不觉间,一遇到此类状况,我们较之以往,都会用更长的时间,进行互相间似乎要拉得更近的目光对望,这已然成为我们的习惯。   十一月十七日   再有两三日的时间,我的笔记应该可以写完了。我如果一直写我们这样的生活,只怕会永无结局。为了使其能有一个完结,我必须写出结局来。然而我现在还不愿意给予我们依然在继续的生活以任何形式的结局。不,应该说是没法给予它任何结局。故而,或许以我们如今的状态来完结,才是最理想的。   如今的状态?……我现在不管读什么作品,都会想起一句哲语:“妨碍幸福的,正是回忆幸福。”此刻我们彼此给予的东西,正与我们曾相互给予的幸福,慢慢地变得大相径庭。它与我所言的幸福形似可又有实质区别,是更加扣紧我心弦的痛苦。这样的真实面目,尚未彻底呈现于我们人生的表面,却已逼迫得我们无路可走。我究竟能否找到与我们幸福故事相对应的结局呢?不知为什么,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感觉,在我尚无法明晰查察到人生的哪怕一个侧面时,总觉得有一种对我们的幸福抱有敌意的东西潜藏着……   对于这些,我的心情焦虑难安,一边思忖着,一边关掉了灯。当我经过已熟睡的病人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她在昏暗中略显苍白的睡颜。那稍微凹陷的眼周,有时会痉挛般抽动。可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事物在威胁着她。难道是因为我自身难以言喻的不安,而导致我认为她也有这样的感受?   十一月二十日   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笔记,我都已悉数重阅。我这样做的意图,在于促使其可以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程度。   然而与此有别的是,当我继续阅读笔记时,我发觉自身的内在,已彻底不能体会到构成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我开始觉得那个意想不到的、置身于不安中的我,已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故事本身。   “在这故事中,我们一边品味着那些小小的、被许可拥有的生之乐趣;一边信念坚定,确信可以用独有的方法令彼此幸福。至少仅此而已,我认为我的心被束缚。——但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是否过高过远呢?进一步而言,我对生的欲求,又是否过分轻视呢?因此,我现在的心灵枷锁,是不是为此缘故,而快要崩裂了呢?”   “可怜的节子……”   我任由笔记本被随手扔在桌子上,继续冥思。   “我自己故意以漫不经心来假装的生之欲求,被处于沉默中的她察觉到了。但她刻意不让我瞧出她对我的同情,我因此而备受心灵上的折磨……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把这样的我,完全地对她隐藏呢?为什么我如此软弱呢……”   我的视线移至灯光之外的阴暗处。病人躺在床上,从方才起眼睛便半开半闭。我感觉快要无法呼吸,遂离开灯光处,徐徐向阳台那边走去。   这是一个月光微弱的夜晚,云遮的山岳、丘陵、森林等的轮廓,仅能依稀看出。其他部分,几乎全部融进了带有朦胧青色的黑暗中。   但我眼中看到的,并非那些景致,我只希望内心可以清晰地再度浮现那不知何年的初夏黄昏时,两人怀着哀婉的同情,将我们的幸福恒久地维系到最后的、此刻全都不曾消失地留存于记忆中的山岳、丘陵及森林。连我们自身也化作了其中的一部分,融汇于那一瞬间的风景。这些风景,此前已无数次见到,并在无意识间变成了我们存在的一部分。随后又和季节一道变化身姿,在时光的流逝中,成为了我们几乎难以见到的东西……   “我们拥有的那种幸福的瞬间,只要有了它,就值得我们一起生活了么?”我问着自己这个疑问。   我的背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肯定是节子了。但我没有回身,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她也一言不发,站在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地方。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近距离内,并能感到她的呼吸。冷风偶尔会悄无声息地由阳台上掠过,不知位于远方何处的枯树发出了沙沙声。   “有什么心事吗?”终于,她开口说。   我未即刻作答,而是突然回过头来,以应付的姿态,笑了笑。“你是知道的吧?”我反问。   她似乎在畏惧什么陷阱般,谨慎地望着我。   “自然是考虑我的工作呀。”我慢慢地说,“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好的结尾。我不愿以我们平庸而无意义地活着来做结束。怎么样?和我一块儿考虑个结尾如何?”   她向我展露了一个微笑,但是那微笑中隐隐带着不安。   “可是你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还不清楚呢。”她低声说。   “的确如此。”我又一次应付地笑着,说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念一遍给你听的。不过目前还仅是初稿,尚未达到能念给人听的水准。”   我们回到房间中。我再度坐到了灯旁,再次翻阅着随手丢在那儿的笔记本。她就那样站立在我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着笔记。我突然扭过头,用干涩的嗓音说:“你还是早点休息去吧。”   “嗯。”她温顺地回答,稍稍犹豫后,便将手松离我的肩膀,回到了床上。   “总觉得睡不着。”两三分钟后,她躺在床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么,我把灯给关了如何?我也已经好了。”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关掉了灯,起身挨近她枕边。随后就坐在床沿,握紧她的手。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黑暗中静默无言。   风比起先前来更强了,吹得周边的森林不停地发出声响,还不时地刮到疗养院的建筑上,将不明在何处的某扇窗吹得吧嗒吧嗒响。最后强风也掠过了我们房间的窗户,响声不绝。她长时间地握着我的手不松开,好像对这响动心怀恐惧,同时紧闭着双眼,仿佛一心关注着内心的作用。之后她慢慢地松开了手,瞧那模样,应已沉沉入睡。   “那么,这回轮到我了。”我低声说着,为了让同她一样完全不能入睡的自己进入梦乡,我走进了自己那间黑漆漆的房间。   十一月二十六日   这段时期,我经常于拂晓时睁眼醒来。一到那样的时候,我便会悄悄起身,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病人的睡颜。已经屡次如此了。床沿与花瓶都已渐染上清晨的金光,唯有她的面容永远是那么苍白。“真是个可怜人。”这句话仿佛已变为我的口头禅,有时尽管这么说了,自己却未察觉。   今日清晨,我又是在天将破晓时醒来。凝视着病人的睡颜很长一段时间后,踮起脚尖,离开了病房,来到疗养院后方已完全凋零枯萎的、光秃秃的森林。每棵树都仅余两三片死叶,与寒风做着对抗。当我离开那片空荡的树林时,刚从八岳山顶移开不一会儿的太阳,将从南横亘到西,低垂于并立的群山上方、停滞不动的云块,照耀得红彤彤的。然而这曙光尚无力到达地面,此刻夹于群山间的冬天枯萎的森林、田野、荒地,看上去就像被彻底抛弃了一样。   我走在枯树林间,偶尔会停下脚步,但寒冷令我不禁又重新迈步,在那地方转悠着。脑袋中没有任何头绪,茫然地左思右想。在不经意间,我仰头望天,只见天空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光彩,正被暗色的云团彻底遮盖。我一发觉天色变幻,立时意兴索然,直到刚才内心还期待着如火焰般燃烧的美丽霞光照耀大地,此刻是没希望看到了。于是我快步返回了疗养院。   节子已睁眼醒来。然而即便是见到刚回来的我,也仅是朝我的方向投来忧郁的一瞥。她的脸色相较适才熟睡时愈显苍白。我靠近枕边,一边轻抚她的秀发,一边做出欲亲吻她额头的姿势。她虚弱地摇摇头,我遂不做声,悲伤地看着她。而她似乎不愿意见到我,不,应该是不愿意见到我的悲伤,于是将空泛的眼神望向天空。 夜   只有我一无所知。上午的诊察完毕后,护士长唤我到走廊上,随后我才初次知道节子在今日清晨我未见到的情况下少量咳血,她瞒住了我这件事。院长也对我说,咳血的程度虽然还说不上危险,但为以防万一必须临时加派一名随侍护士。他嘱咐完就转身走了。——我除了答应外也没其他办法。   我在这段时间内,搬到了刚好空出来的隔邻的病房。现在我就在这间虽然每个地方都和我们两人所住的房间极为相似,却又显得十分陌生的房间里,一个人,独自写着日记。然而,即使我已像这样子坐了数个小时,但这房间里依旧充满了空荡荡的感觉。这里好像谁都不存在般,就连灯光也透着冰冷。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无法再继续基本上已完成的工作笔记,只好将它丢到桌上,抛诸脑后。丢到那儿,是为了表明要写完它,我和节子最好能暂时分开生活,这样会更好些。   可是,所描绘的我们的那种幸福状态,以我现在这样不安的心境,真的可以进入其中么?   我每日间隔两三个小时,就会到隔壁病房里,在病人的枕边坐一阵子。可是每当这时候,病人都处于禁止说话状态,所以我们基本都默默无语。即便是护士不在,两人也只是彼此紧握着手,尽力不让相互间有目光的接触。   然而,我们的目光无论如何总会有交会时,她向我露出了就像是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日子里所见到的、稍稍害羞的微笑。但她又飞快地转移了视线,朝上仰望着天空。看上去似乎对身处如此境地毫无半点不平,就那样宁静地卧着。某次,她曾问我工作的进展情况,我摇了摇头。那时候,她用略显遗憾的表情望着我。此后,她就绝口不问类似的问题了。那一天,和其他日子相似,没有任何事发生,平静地过去了。   后来,她连我代写信件给他父亲之事,也拒绝了。   夜,直至深更时,我仍然未做任何事,只面对桌子。照到阳台上的灯影,随着距窗户越远而变得越暗。我木然地望着暗夜包围了四周,感觉就像我的内心一样。此时,我寻思着,节子可能尚未入睡,也许正思索着有关我的事……   十二月一日   这时节,也不知怎么了,喜欢我那灯光的飞蛾又开始出现了。   夜晚,那不知由何处飞来的蛾,使劲地撞击着紧闭的玻璃窗。尽管会因如此撞击而伤害到自己,但它们还是苦苦求生般,拼命要在玻璃上撞出洞来。我因这样的行为而深感不耐烦,将灯关掉,上了床。可是那发狂的振翅声,依旧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慢慢减弱,终于停止。明天清晨,我一定会在那扇窗户下,发现那看起来就如枯叶一样的飞蛾尸体。   今晚也有一只那样的飞蛾,终于飞进了房间里,一开始在我面对的灯旁,疯狂地绕着圈。不久,吧嗒一声,停到我的纸上,随即就纹丝不动。接着,又仿佛记起自己还有生命一般,突地飞起。可它应该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吧嗒一声,停到我的纸上。   这异样的恐怖,并没有令我去驱逐飞蛾,反而漠然置之地听凭它死在纸上。   十二月五日   黄昏,仅余我们两人。随侍护士方才去吃饭了。冬日的太阳即将隐没于西面山阴。夕阳斜照,使得逐渐冰冷的房间变得亮堂。在病人的枕边,我将脚搁到暖气上,屈体俯身于手中所拿的书上。这个时候,病人忽然微弱地呼唤道:   “哎呀,父亲大人。”   我不禁吓了一跳,抬头望着她,只见她的目光一反常态,有异样的光芒在闪耀着。——但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对适才她的微弱呼唤,不曾耳闻般。“你刚才说什么?”我故意问她。   她长时间默不作声。然而,她的双眸看起来愈发明亮了。   “那座低矮的山左侧的一端,有没有一个略微被阳光照到的亮点?”她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从床上抬起,指向那个方向,随后好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一般,将指尖贴在唇边,说:   “那儿有个和我父亲的侧面一模一样的影子,每逢这时刻,就会出现……你看,他现在恰好出现了。你瞧见了么?”   那低矮的山,应该就是她所说的山。顺着她的指尖,我马上就清楚了这一点。不过我所望见的,仅是在斜阳光线下显得更加突出的山的褶皱。   “已经在消失了……啊,只有额头部分还剩下了……”   那个时候,我终于看出那片山的褶皱,像她父亲的额头。由此,我也想起了她父亲坚实的额头。   “她是如此渴望见到父亲吗?以至于连这样的影子,都可以引发联想。呀,她是用全身的力量,去感受父亲、呼唤父亲啊……”   然而,一瞬之后,黑暗迅速占领了那座低矮的山,影子统统消失不见。   “你,打算回家,是么?”我终于将最早浮上心头的话脱口而出。   在那样之后,我立即不安地探视着节子的眼神。她用几乎是冷淡的目光,回视着我。不过很快,她就转移了视线。   “嗯,总觉得是时候回家了。”她用似有还无、嘶哑的声音说。   我咬着嘴唇,以不显眼的步履,离开床畔,靠近窗沿。   在我背后,她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抱歉……就只刚才那阵子而已……这样的心情会立刻好转的……”   我在窗沿处交叉双臂,默默无言地站立着。群山山麓已结为一块暗色,唯有山顶显出模糊的光芒。突然,一种恍若要被紧紧卡住喉咙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迅速转向病人方向,她正两手掩面。仿佛此际会忽然失去某些东西似的,不安的心情填满我心。我快步来到床边,强制地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对此她未做抗拒。   高高的额头、有着平静目光的双眸、闭拢的嘴唇——一切都一如既往,分毫未变。但是却比平常更令我觉得不可亵渎……而我则平白无故地感到自己胆怯如幼童。突然,我好似脱力般,精疲力尽地跪下,把面孔埋在床沿,然后就这样长久地将脸贴紧她。我感觉到节子正用手在我的头发上轻抚着……   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   死亡阴影之谷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 K……村   几乎别离三年而再度见到的村庄,已完全被雪覆盖。从一周前就在持续下着的雪,今日清晨终于渐渐停止。我拜托帮手煮炊的村中年轻女孩及她弟弟,用一架应该是小男孩用的小雪橇装载着我的行李,拖引到我将要度过这个冬天的山中小屋里。我紧跟在雪橇后面,途中数不清滑倒了多少次。山谷四周的积雪,已冻结得硬邦邦的……   我借居的小屋,位于那个村子稍靠北的某个小山谷中。那儿较早前已建了不少外国人住的别墅——据说小屋位置在那些别墅中最靠里。夏季时到此避暑的外国人都用“幸福谷”来称呼这个山谷。可是这里人烟渺渺,清寂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地方称得上“幸福”?举目望去,每一栋别墅此际都已被大雪掩埋,荒废弃置。我脚步缓慢地跟着姐弟俩走在山谷中,经常难以跟上他们。突然间,下意识地,与此谷名称相反的一个名字,差点儿就冲口而出。我犹豫了片刻,仿佛要做些修订似的,但转念一想,终究还是说出口:死影之谷。……没错,这个称呼,对这样的山谷来说最为般配,尤其是对在如此隆冬时节要在此处度过清寂鳏居生活的我而言……   ——反复考虑着这些事,在苦苦努力后,我终于来到借居的最靠里的小屋前。小屋附有一个名不副实的阳台,屋顶铺着树皮,四面的雪地上散布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在姐姐先行进入那紧锁的小屋中,把防雨窗打开的同时,她的小弟弟手指稀奇古怪的脚印,逐一教我:“这是兔子、这是松鼠、那是雉鸡……”   随后,我站在被雪埋了一半的阳台上,远眺着周围。我们方才爬上来的山谷阴影处,由阳台俯视,可看出正是这形状优美、小巧端方的山谷的一部分。啊,方才独自乘雪橇先回去的小弟弟的身影,在枯树林中时隐时现。我目送着他那可爱的身影终于在枯树林中消失。大致浏览了山谷的同时,收拾小屋的工作也应该在此刻做完了。我步入屋中,只见墙上贴的也全是杉树皮,天花板则空空如也。这比意想中的可简陋得多。不过嘛,也不至于令人有不满的感觉。我紧接着爬到二楼,从床铺到椅子,每件家具都适合两人用,似乎恰巧是为你和我所预设的一样。——这么说来,以往的我是多么向往与你在这真正的山间小屋里,面对面地过着清寂的生活啊!……   日暮,晚饭煮好后,我马上就让那个村里的年轻女孩回去了。随后我一个人把大桌子移动到暖炉边,决定将从写字到用餐等全部事项,都在这张桌子上进行。这时,我发现头顶上方的挂历,还停在九月,于是起身撕揭,一直撕到印着今天日期的地方,而后打开实际上已经整年未动过的笔记本。   十二月二日   北方的山区好像时不时就会刮起暴风雪。昨日以前浅间山看上去还似乎伸手可触,今天大雪就彻底覆盖了它。能够望见那山中疾风劲吹,连山麓的村子都受到了连累。刺眼阳光偶尔的照耀下,飞雪纷纷扬扬。突然间,雪云上升到山谷的上方,将山谷遮蔽于阴影中。朝南方向逶迤不绝的群山附近,望得见青空一片。山谷中忽而猛烈地刮着暴风雪,忽而一眨眼,又是明媚灿烂、阳光普照……   我一会儿来到窗边,远眺山谷那变化不断的景致;一会儿又快步走回暖炉旁。大概由于这个缘故,我一整日内心都感到不能安静下来。   晌午时,村子里的女孩,身背包裹,只穿了足袋,顶风冒雪而来。这个由手至脸,都受了雪冻的女孩,个性率直,沉默寡言的特点尤其称我心意。一如昨日那般,当她煮完饭后,我立即请她回去了。接下来,我就好似这天已经过去一样,一直待在暖炉边,无所用心地开始发呆。柴火被吹来的风鼓动起火焰,噼里啪啦地烧着。   就这么着到了晚上,一个人吃完已冷的饭菜,心情极大程度地平静了。雪已停止,应该没有大问题。不过风却猛刮起来。炉火略微变弱、烧柴声也随之小了些,在这空档,山谷外风扫过枯树林的声响听上去就显得相当近。   一个钟头后,我因对炉火感到不习惯,略觉晕眩,便来到户外,要透透气。在黑暗的屋外转了一阵子,渐觉面庞快被冻僵,遂打算再次回小屋里。此时,透过由屋中发出的亮光,第一次见到飞扬的细雪在纷洒舞动着。我步入小屋,再度待到炉火边,以烘干稍稍弄湿的身子。又一次照耀于火光中时,我不知何时浑然忘却了正在烘干身子一事,只呆愣着,潜藏的某个记忆复苏了。   那是去年的此时,我们所处的山中疗养院的周遭,亦如今晚这样雪花飘飞。我再三来到疗养院门口,翘首等待着被电报唤来的你的父亲。快到子夜时,你父亲终于赶到。然而你仅仅向父亲报以一瞥,刹那间唇边浮起一个都不能称之为微笑的笑容。你父亲默然无语,怔怔地凝视着你过度憔悴的脸,有时还以不安的眼神望着我的方向。我只能故作不知,目光流连在你身上。随即,我突然发觉你的嘴唇嗫嚅着什么话,我挨近你,你用几近于无的细声,向我说:“你的头发上,有雪……”——如今,我孤寂地独坐于炉火边,恍似受到那些突然苏醒的记忆引诱般,在下意识间将手伸到头发上,只觉得头发仍旧潮湿、冰冷。在我这样做以前,却全然不曾注意到头发是湿的……   十二月五日   这数日间的天气,出奇得好。清晨,整个阳台都是阳光,也无风,又极温暖。像今日这样的早晨,我会将小桌子小椅子搬到阳台上,面对尚未脱离积雪覆盖的山谷,享用早餐。一边进餐,一边则在想:一个人身处此地,真是颇为可惜。突然,无意中望了望眼前枯萎的灌木根,只见不知何时,来了两只雉鸡,正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绕行寻找食物……   “喂,来看呀,雉鸡来了。”   我想象着仿佛这小屋里你也存在,低声喃喃自语,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瞧着雉鸡。同时还害怕你不留神发出了吓到雉鸡的脚步声……   正当我那样想象的时候,也不清楚是哪里哪栋的小屋屋顶上的积雪,塌落下来,响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我禁不住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两只雉鸡飞快地跑过脚边。几乎同时,我内心清晰地感到了你就和往昔一样站在我身畔,什么也没说,只是大睁着双眸,凝视着我。这令我百感交集。   午后,我首次离开山谷的小屋,在埋藏于大雪中的村里步行了一圈。对于我这个只于夏秋之交进过村子的人来说,此际那些被雪覆盖的森林啦、路啦、封钉的小屋等等,哪一个望上去都颇感熟悉,可是绞尽脑汁也无法记起它们先前的样子。以前,我喜欢在水车道上绕着散步,现在,不知不觉间这里又建了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教堂由精巧的实木所建造,从被雪覆盖的尖形的屋檐下,可以瞧见早已泛黑的墙壁。这些都令我对这一带愈发觉得陌生。随后,我来到从前经常带你去散步的森林里,踩过仍然积得很深的雪,努力朝里面走。过了一阵子,一棵似曾见过的枞树进入了眼帘。不过靠到近前看时,便会由枞树中发出尖厉的鸟鸣声。我在树前停步,一只生平未见的、身上带青色的鸟儿,似乎受到惊吓般,拍打着翅膀急急飞起,转移到另一树枝上,接着又像是冲我挑衅一样,再次鸣叫起来。无可奈何的我离开了那棵枞树。   十二月七日   教会的集会堂旁边,从冬日枯萎的林中,我突然隐约听见两声杜鹃鸟的连啼。那啼声感觉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于是我扫视着附近的枯草丛、枯树,还有天空,然而在那之后,啼鸣声再也不曾听见。   我回忆着,认定是我听错了。不过比起这个问题,周围的枯草丛、枯树、天空,全面还原到了令人怀念的夏天时的状态,在我心里鲜明地复苏了……   然而,那三年前的夏季,我在这个村子中曾拥有过的全部,如今都已彻底失去,没有半点残余。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对此我是真真切切地确知的。   十二月十日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地,你曾经鲜活的音容,一直没有在我心间复苏。因此,身处如此的孤寂中,我几乎已不能忍受。早上暖炉里堆积的柴火,就是迟迟无法点燃,最后我焦躁地起身,将它们弄乱搞散。唯有这样的时刻,才会突然又感到你正担忧地站在我身旁。—— 随后我得以回复心情的宁静,重新将柴火整齐地堆放排列。   又一个午后,我打算去村子里略微走走,遂走下山谷。因为这期间积雪正在消融,路况很差,鞋子登时就因泥泞的缘故而变得沉重,行路愈难。所以毫无办法的我,只能在走到半路时便返回了。当来到仍然在下雪的山谷时,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要爬的那条通往小屋的、让人气喘吁吁的上坡路,令我为难了。我站在那儿,拼命鼓舞自己阴郁暗沉的心:“即使走向死影之谷,也不畏惧灾祸,只因你我在一起……”这样一句从记忆中依稀忆起的诗,我也默诵给自己听。然而,这诗句却愈加增添了我的空虚感。   十二月十二日   黄昏,我沿着水车道走到小教堂前,见那里有个杂役在朝雪地上细心地撒煤渣。我靠近他身旁,随意地聊起教堂在冬天是不是也会一直开放等事情。   “说起来,今年大概过个两三天就关门了——”那杂役撒煤渣的手稍稍停了停,答说。   “虽然去年冬天一直开放着,不过今年由于神父要到松本去……”   “天冷成这样,这个村子还有人信教么?”我有些轻率地问。   “基本上没有……一般来说,每天都是神父独自在做弥撒。”   我们就这么站着谈话时,那位德国神父正好从外头回来了。这回变成我被这位日语还不太流利、但态度亲切的神父拉住,聊了一阵子。最后,他可能是对我的回话有所误解,热情地再三劝我,明天是星期日,做弥撒时请一定要来。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日   上午九点,我心中不带任何祈求地来到教堂。祭坛前,小蜡烛都已点燃,神父与一名辅祭人员正在进行弥撒。我一非信徒,二来也不是特别人物,真是手足无措,只能竭力保持静默,坐到最靠后的草编椅上。在眼睛慢慢适应了教堂的昏暗后,我望见一位全身黑色装扮的中年妇女,跪在此前我一直认为无人的最前排信众席的柱子的阴影下。我随即注意到那妇女应该在那儿跪了颇长时间,顿时,我的身体真实地感受到了礼拜堂中冰彻透骨的寒意……   弥撒接着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到尾声时,我瞧见那妇女突然取出手帕遮在脸上。这是为了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弥撒紧跟着也像是结束了,神父并不转身面向信众席,而是径直走进侧旁的小房间内。那妇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我则在那时候,一个人悄然走出了教堂。   当日天空略显阴沉。此后我在积雪开始消融的村子里,无所用心地漫然徘徊着。我来到那片曾经同你一块儿绘画、正中挺立着一株显眼的白桦树的草原,怀念般地把手紧贴在根部尚存残雪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就这样长时间地站到指尖几近冻僵时。然而,你于彼时的身姿,却已不复再现于眼前……我最终还是别离了那里,心怀不可言说的寂寞,穿过枯树林,一鼓作气登上山谷,返回至小屋。   进屋后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不由自主地在阳台地板上坐下。便在那一刻,忽地,我朦胧间感觉到你正接近窘迫的我。但我故作不知,怔怔地以手托腮。这令我觉得迄今为止第一次活灵活现地感受到了你的存在——就好像你的手,正轻抚我的肩头般鲜活……   “饭已为您准备好啦——”   小屋中传来那位村里的女孩唤我用餐的声音,她应该等我挺长时间了。我登时被拉回至现实,一面想着就不能再多给我片刻安宁么?一面流露出寻常所没有的不快神情,走入小屋。随后也不和女孩说话,像平时那样坐下,独自开始进餐。   快到傍晚时,我的心情仍然颇为不快,便将女孩驱赶回去。但随后不一会儿我就有点后悔了,只好再度无所用心地来到阳台。于是又和先前一样(然而这次你已不在……),怔怔地俯视着依然残留有较多积雪的山谷。瞧不清是谁正缓步穿过一株株枯树,一面四处张望着山谷,一面渐渐靠近我这边。我一边猜想他到底从哪儿来,一边尽力注视着。好像是神父,他正在寻觅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日黄昏,因我与神父约好了,所以今天我去了教堂拜访。由于神父即将动身前往松本,所以明天教堂就会关闭。神父一边和我说这件事,一边频频向收拾行李的杂役叮咛着什么。后来,他又不停念叨着原打算在村里收一个信众,如今因为要起程的缘故,不能做到了,真是惋惜。我顿时想起昨日曾于教堂中见到的那位极可能也是德国人的中年妇女。于是我就向神父打听那位妇女的事。可是当时神父恰好在询问我,我也只好谈起与自己有关的事来……   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谈话,越来越不搭,之后就慢慢停止了。这样,我们就只好无言地相互沉默。在烧得过热的暖炉旁,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眺望着有小小白云飞过、风力虽强却明媚的冬季天空。   “这晴空真是美极了。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只怕见不到。”神父以淡然的口吻说。   “的确,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我像鹦鹉学舌一样,回应着。同时觉得适才神父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已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在神父那儿待了一个多钟头,回小屋后,见先前订购的装有里尔克诗集《安魂曲》的小包裹已经寄达。连同这两三本书送到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便笺。包裹看样子是经过千山万水,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寄到我目前的地址。   十二月十七日   再度下起了雪。从今天早上就几乎无休止地持续着。随后,我所眼见的山谷,便恢复到一片雪白。如此一来,就进入到了隆冬。今日我全天守在暖炉旁,有时一念兴起,遂至窗边赏望满布大雪的山谷,而后立时回到暖炉边,阅读里尔克的《安魂曲》。我脆弱的内心迄今仍为不能使你安静离去,为无法停止对你的寻求,而强烈地感受着类似于懊悔的东西……   我拥有死者,任由他们远去,   并惊异于他们如此安详,   那么迅速地便安于死亡,那么温顺,   那么地有别于死者的称谓。   只有你,你归来,掠过我身畔,踯躅,   你欲触碰什么,以使它鸣响,   显示着你的归来。啊,不要夺走,   我慢慢所学会的一切。我已猜对,   你正迷途,因某件事物而起了怀乡之愁。   那事物已被我们所更改,   它已不在此处,只要我们看清了它,   它就只是我们生存的映照。   十二月十八日   雪终于停息了。这是个好机会,我步入先前从未去过的后方的树林,一步步边走边看,越行越深。不清楚是由哪棵树上时不时地发出声响,崩落的雪花洒下飞沫,我置身雪沫中,兴致盎然地从这片森林步行至那片森林。林中当然毫无人迹,雪地上处处留有野兔蹦蹦跳跳的脚印。另外还不时能见到应该是雉鸡脚印的痕迹,从道路穿过……   然而无论走多久,森林似乎永无穷尽,望上去像雪云的东西在林子上方舒卷流动。故此,我放弃了继续深入的念头,由半道折回。可是,我像是完全迷了路,不知何时起,已寻不着自己的脚印。我的心顿感着急,在积雪中努力出一条路,拼命飞奔向自己小屋所在方向的森林。正是这一时刻,我留意到背后不知于何时起,传来一个确确实实不是我自己发出的、额外的脚步声。只是那脚步声轻微得几不可闻……   我一次都不曾扭头,急速地飞奔过森林。心里沉积着如同被揪紧般的感受,听任昨日刚阅读完毕的里尔克《安魂曲》的最末数行诗,冲口而出……   不要归来,倘若你可以忍受,   劝你保持亡者状态,亡者自有其重任。   但请你帮助我,愿你不致为此而分神,   就像远去之物,常常助力于我——在我心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上,我受邀前往村里女孩的家中,打发掉了寂寞的圣诞节。尽管这样的寒冷使得村子一入冬便人烟渺渺,但因为夏季时大批外国人蜂拥而入,给村子带来了海外风情,所以村中普通人家都效仿起外国人的习俗,并乐在其中。   九时许,我一个人从村里回来,路过反射着雪光的谷阴处。正当走到尽头的枯树林时,突然,我注意到一束弄不清是哪里来的微弱光亮,正照射在路旁覆满雪的一片枯草丛上。我一面对光束能照到此地而讶异,一面扫视着狭窄却分布着不少别墅的谷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只有一家,望过去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小屋,因为光源处正是山谷的最上方……“仅我一人居住在那山谷的最上边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缓缓地爬上山谷。“直到此刻为止,我完全不曾留意到小屋的灯光会照射到下方的森林里。瞧……”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瞧这儿,还有那儿,在几乎将山谷淹没的雪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全是我那小屋的灯光所制造的……”   我终于登上山进入小屋,马上就站到了阳台上,意欲再次细观这小屋的灯光究竟能将山谷照到多亮。然而从这里望去,那灯光在小屋的周围也只不过是投射出相当微弱的光亮。这样微弱的光随着与小屋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渐显幽翳,最后彻底融入了山谷间积雪所反射的亮光中。   “竟然这样。看上去那么大片的光,从这里望过去却只有这么些吗?”我泄了气,自言自语着。即便如此,当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灯光的影子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但是,这个灯光的影子,不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吗?我以我的亮度,照着周围的人,本以为这光就只有那么一点,其实却和这间小屋的灯光相似,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大概因这个缘故,我的意识他们才难以理解,故而对我的存在也并不在乎……”   这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为此我长时间地站在那投映着雪光的寒冷阳台上。   十二月三十日   真是安静的夜晚。今晚我又再度听凭思绪在心中起伏。   “纵然我并不比其他人幸福,但也并未比其他人更不幸。那样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曾经使我们焦虑过,但现在则是若要忘却,便能立即忘却的东西。反过来而言,大概此刻的我,更接近了幸福的状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此刻我的心境,就是那样,只不过稍稍有些悲伤。——说虽如此说,却也并非全然的愉悦……以这样的风格无所用心地活着,或许当中亦有我但求独居、不问世事的原因,可是,性格懦弱、没出息的我能够如此行事,实在是由于你的缘故。但是,节子,我直至目前为止,一次也不曾将自己这样的独居,想象成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一直以为这条路是我为了自己,而刚愎自用做出的决定。其中可能凑巧因为有你的缘故,不过,我也绝不怀疑这是自私的结果。我是否已经对你给予我的奢侈的爱适应了呢?乃至于竟将这爱看成是我一个人独享的。而你就是那样不计回报地把爱给了我么?”   这样的事我一直思考着,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小屋外,随后与平日里一样,伫立于阳台上,听着从山谷背面的地带,传来的大风呼啸声。这风恍若吹自极遥远之地。后来,我就这样继续伫立于阳台,就像是特意要听那远方的风声一般,侧耳聆听着。横亘在我前方的山谷中的所有事物,刚开始时因为雪光微弱,望过去只是模糊一块。但在我不经意地望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弄不清是我的眼睛习惯了,还是我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弥补了它,它的线条、形状,都在黑暗中一一地慢慢浮现。我与它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亲近,这个所谓的、被人称为“幸福谷”的地方——没错,只要在这里久住习惯后,我也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感觉这里确实可称为“幸福谷”……此地,在山谷的另一侧,狂风呼号,唯有这里真的十分安静。有时从我所住小屋的后方,会有细微的摩擦声传来,那应该是远方吹来的风而引致的枯树树枝互相触碰的声响吧。那风儿的余势,偶尔还会使我脚边的两三片落叶被吹到其他落叶上,沙沙地发出细弱的声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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